文博学者沈之瑜(1916-1990)。
近些年来,几乎每逢7月1日前,上海主流媒体都会想起父亲,报道“一大”会址寻找的经过,每年内容都差不多,都离不开三个人物,杨淑慧、沈之瑜、杨重光。那是1950年9月,为庆祝建党30周年,父亲等人接到市委宣传部姚溱副部长传达陈毅市长布置的紧急任务,寻找一大会址。据父亲回忆,找到一大会址前后时间很短,大约二十天左右,但确认“一大”会址却历时近一年。曾先后得到毛泽东、董必武等中央领导,以及其他与“一大”会址有交集的人员的审定确认。
众所周知,这项任务决不是个人所能够完成的,而是在市委领导和各方人员共同努力下,才找到红色星火之源一大会址,这个了不起的成果,对于党史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,是不言而喻的。
岁月如梭,2021年6月中旬,中国共产党建党100周年之际,《南方周末》苏有鹏记者辗转找到我,希望能了解当年父亲寻找“一大”会址的事,问是否还有新的资料。我向他表示,父亲在1988年第10期《上海滩》杂志发表了《“一大”会址是怎样找到的》(以下简称“沈文”),整个寻找过程已表述得很清楚了。另外,叶永烈在《红色起点》中也有详细的叙述。至于有没有新的资料,我就不清楚了。
最近从朋友那里得知,上海档案馆保存有一份父亲给上海市委宣传部的复函,这应是这项工作的一份重要公函,全文如下:
丁景唐同志并转宣传部办公室:沪委宣办字五三〇号函悉,第一次党代表大会的地址,确为现兴业路七十八号,即旧望志路一〇八号。专复,此致敬礼。沈之瑜
沈之瑜确认一大会址的公函。
丁景唐(1920-2017),当时在市委宣传部任处长,后来曾任上海市出版局副局长,上海文艺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,是著名出版家。
见到这份档案,又引起我对父亲的怀念,了解他的人都知道,他是一个不苟言笑,沉默寡言,做事极其严谨的人,寻找一大会址这件事,正体现了父亲认真踏实的工作风格。
1952年冬,国家文物局局长王冶秋到上海参观了一大会址后,说:“革命历史纪念馆的布置应该完全恢复当年的原状,使来馆景仰者能够想象当时的情景,生肃然起敬之感。”并嘱咐把一大会址做成模型送北京。1953年春,父亲让沈子丞把三个模型送往北京中央宣传部,毛泽东和董必武同志看了后,决定派包惠僧、李书城夫人薛文淑(望志路106号女主人)实地踏看确认。
1954年2月19日,父亲接到中央博物馆筹备处杜民来信,转达黎澍的通知,请上海做好接待准备。3月,包惠僧和薛文淑由曾岚陪同来到上海,父亲亲自陪同他们到三处纪念馆参观,并根据他们的口述,画出了当年室内布置的平面图。
曾听母亲说起,父亲陪同包惠僧和薛文淑参观一大会址的前一日,父亲给母亲说:“要好好准备一下,明天我要在家里请客。”父亲事先并没有告诉母亲是什么客人,第二天傍晚父亲带了一位六十多岁的陌生老者来到我家。母亲说起这位客人给她留下深刻印象,说话嗓门特别大,滔滔不绝,与父亲交谈中不时提到贝勒路、博文女校,还听到很多人的名字。据上海作家陈志强2010年的采访,母亲口述:“在饭桌上,客人还说起,‘一大’结束后,自己回到武汉担任湖北党组织的领导人,毛泽东则回到了长沙,主持湖南党组织的工作。第二年的秋天,毛泽东还曾经到武汉来。他们朝夕相处,关系十分融洽。工作之余,自己还经常带着毛泽东逛街、下馆子。以至三十年后,在北京与毛泽东主席见面时,主席对武昌鱼及武汉的豆皮依然念念不忘,颇有赞词。陈秋晖才知道,今天来的客人竟然是位革命老前辈,但究竟姓甚名谁,还是闹不清楚。直到把客人送走后,沈之瑜告诉她,今天的客人是当年的‘一大’代表包惠僧。”(《文博先驱——沈之瑜传》,上海文化出版社2011年版,页108)
我不禁又翻阅了一些文章,遥想当年父亲寻找一大会址的前前后后。这里,想参考几篇不同人写的回顾文章,梳理出一份较准确的记录。这些文章主要是:杨重光的《“一大”原址是怎样找到的》(以下简称“杨文”);沈之瑜的《“一大”会址是怎样找到的》(以下简称“沈文”);叶永烈的《红色的起点——中国共产党诞生纪实》(上海人民出版社版2019年版,以下简称“叶著”);邢建榕《一大会址的寻访和修复》(《世纪》2024年7月号,以下简称“邢文”)。
杨重光1944年入党,是上海地下党员,新中国成立后任上海市委宣传部干事。由于他精通俄语、英语等多国语种,不久就被调入北京全国总工会,担任全总副主席刘长胜的专职秘书。
叶永烈的书,是在多方采访(包括对父亲的深入采访)的基础上写的。此书保存了珍贵资料,出版后,引起历史学界的重视,正如党史专家杨云若所说:“(此书)集中解决了若干含糊不清的问题,把党成立之前有关事件和人物交代得一清二楚。”它既是报告文学又具有极高的史学价值,直到今天仍不断被人引用。
一、沈之瑜、杨重光查阅了不同的史料
1950年9月,父亲和杨重光在市委宣传部接受寻找“一大”会址任务时,副部长姚溱介绍了自己知道的线索。他提到了一个人和一部书。人是杨淑慧,一大代表周佛海的妻子,她像是一把钥匙,“能帮助你们寻找”。书是《往矣集》,是周佛海的回忆文集。
父亲意识到《往矣集》的重要性,从宣传部出来,立即赶到图书馆查到此书。他在文章中写道:“我听了很高兴,从宣传部出来就直奔图书馆 ,从封存书刊里借到一本周佛海的《往矣集》,花了一天的时间把此书看完,从中只得到这样一条线索:‘在贝勒路李汉俊家,每晚开会’。”
按周佛海在《往矣集》中的记载:“我和毛泽东等三四人,住在贝勒路附近的博文女校楼上。当时学生放了暑假,所以我们租住。没有床,我们都在楼板上打地铺。伙食,当然是吃包饭。在贝勒路李汉俊家,每晚开会。马令和吴庭斯基也出席。……”由此可知,会议代表住宿在博文女校,开会在李汉俊家。上海一大会议涉及二处不同的地方,这一点沈之瑜很快就知道了。
接到党委任务后,杨重光的办法是:“我先从查阅党史资料着手,看到有一篇史料说到党的成立大会是在当时法租界蒲柏路(今太仓路)上的博文女校召开的。”杨重光的发现也是重要的。那么,是什么“史料”说一大开会地点是在博文女校的呢?
根据邢建荣先生的文章,“沈、杨接受这一任务,立即全身心投入寻访工作。一开始,他们以萧三所著《毛泽东同志的青少年时代》一书为依据,认为党的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召开地点,是在上海法租界蒲柏路(当年叫白尔路,现为太仓路)博爱女子学校举行的,时间是1921年7月1日晚上,亦即成立大会。”邢先生的文章提出了萧三的著作,这是一件新线索,是很重要的。不过,邢先生没有注意到沈之瑜同时从《往矣集》中获得了更重要、更全面的线索,只笼统地说“他们”以萧三的书为线索去走访博文女校,这个说法是不准确的。实际上,《往矣集》中的线索在一开始就被关注到了。
二、杨淑慧,“一把钥匙”
杨淑慧是周佛海夫人,原被关押,后被释放。既然副部长姚溱说她是“一把钥匙”,那么尽快找杨淑慧协助,是十分必要的。
沈之瑜文中写道:“隔了一天,我们和杨淑慧会面了,她首先带我们去的是环龙路老渔阳里二号陈独秀家……这里是我党成立后最早的中央工作部,《新青年》从第八期第一卷开始便成为我党的党刊,所以也是一个重要的革命遗址。”
在找到老渔阳里2号之后,父亲与杨淑慧和杨重光三人继续沿南昌路(原环龙路)走,当时有一段对话,父亲记得很清楚:
我们问杨淑慧:“当年‘一大’开会的地址在哪里?”她说:“我去过几次,但印象没有这里清楚。”我说:“《往矣集》记载在贝勒路李汉俊家开的。”杨重光同志说:“我看到的材料记载是在蒲柏路上的博文女校里开的。”杨(淑慧)说:“李汉俊家在贝勒路没有错,几号门牌,我记不清了,我想到贝勒路去找找看,能不能凭当年印象就能确定,没有把握。”我说:“我同意,改日我们去贝勒路。”杨重光同志说:“我们双管齐下,我去蒲柏路访问老居民,先把博文女校找到再说。”
于是,随后的寻找工作是“双管齐下”,杨重光去寻找博文女中,沈之瑜去寻找李汉俊家。
杨重光1987年6月30日发表在《上海老年报》的文章。
三、杨重光寻找博文女中
杨重光在回忆中说,寻找文博女校,是他自己去的,没提沈之瑜。而邢文中说沈之瑜也去了。根据“双管齐下”的安排,沈之瑜应该没有去。
杨重光找到了博文女校回忆:“我访问了该处附近的居民,发现那所房屋基本上保持了原来的模样。”沈之瑜在《一大》中也说:“杨重光访问蒲柏路老居民,总算找到了博文女校是在白尔路(后改蒲柏路)389号(今太仓路127号)”。
沈之瑜虽然没有去寻找博文女校,但从沈子丞处获知,当时上海中、小学都要在7月13日之后才放暑假,7月1日还在上课,不可能在那里开会。有了这个认识,沈之瑜更重视《往矣集》的记载,即代表的住宿是一个地方,开会是另一个地方。
沈子丞,原名德坚,别名之淳,号听蛙翁,1904年10月出生于浙江嘉兴。早年就职于上海中华书局,任编辑所图画部主任。1952年曾任中共一大纪念馆副馆长,曾为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、上海中国画院画师。
“一大”会址在博文女校的说法虽然被否定了,但杨重光找到了博文女校,仍是一项重要成果。参加会议代表的住宿地是上海革命遗址的一个重要部分,立即被保护起来。后经沈子丞找到博文校长黄兆(绍)兰女儿黄允中(她当年也在该校读书),请她到上海来确认,并指导布置校内原状,给予复原工作极大帮助。
四、沈之瑜寻找李汉俊家
沈之瑜回忆,在决定“双管齐下”后,“过了两天我约杨淑慧去贝勒路(今黄陂南路)踏看。我们两人慢慢地边走边看……我们走到望志路(今兴业路)附近,看到有两条弄堂,弄堂口上部建筑是圆形的,弄里一边是一排后门,另一边是一排石库门。她忽然说:‘这里有点像李家后门!’但是哪一家一时决定不了。我看她走累了,就说:‘今天总算找到一点影子了,我们改日再来吧。’”
正如姚溱所说:周佛海之妻杨淑慧是“一把钥匙”。其后几日,杨淑慧自己又去踏看,“杨淑慧经过几次踏看,一大会址终于从‘影子’中清晰,慢慢地深化而确定了。就在原望志路106号(今兴业路76号)”。
这就是叶永烈书中所述的,“过了数日,杨淑慧忽然地来到沈之瑜办公室。面带喜色,看的出,有好消息!果真,有了眉目,原来,这几天她独自到贝勒路细细寻访,终于证实她曾是相识的印象是对的”。(11页)。
有了杨淑慧的意见,沈之瑜前往该地向老居民调查,从最了解情况的董正昌那里获知,原来的望志路106号、108号改建,二楼二底被打通(今兴业路76、78号合而为一),被李汉俊家租下。后来,几经变化,到1950年代初,这座房子改为一家卖机器摇面条的小铺,店号叫“恒福昌面坊”。
至此,李汉俊家的位置弄清楚了。其“大门沿街是望志路,后门弄堂是贝勒路”。杨重光文章说这里后来变为酱园,是不准确的,那是较早的事,它最后是一家卖机器摇面条的小铺子,叫“恒福昌面坊”。不过,说酱园也不是全无根据,当时在墙壁上仍保留一个很大的早期的“酱”字。
五、杨重光送照片到北京
经过这一番排查,找到了李汉俊家,博文女校、新青年地址。不过,“中共上海市委很谨慎,没有马上把兴业路上那一排房子确定为中共一大会址,只是派人把兴业路、《新青年》编辑部、博文女校三处拍了照片。1951年5月,中共上海市委派杨重光带着照片专程赴京。”(叶著,页13)
杨重光在文中回忆:
“由我把照片送到北京中南海,请中央领导予以审定。当时接待我的是胡绳同志,他答应把这些照片呈请中央领导同志看看。过了两天,胡绳同志来电话要我第二天去中南海找他。我按时去了,他说毛主席和董必武同志都已看了照片,他们说,博文女校是‘一大’召开期间他们代表住的地方,开会的地点是在‘一大’代表李汉俊的哥哥李书城的家里。”
显然,中央领导同志的话证实了《往矣集》中的记载。李书城在新中国成立后任农业部部长,胡绳同志要杨重光去找一下他,进一步确认。
杨重光在文中说:“我去农业部见了李书城同志。他告诉我那时他的家住在法租界望志路78号,现在路名和门牌号码都改了,因此他只说了那所房子的大体位置。于是我返回上海继续寻找。”
这里需要辨别一下。杨文中说“于是我返回上海继续寻找”,这样说是不准确的,因为此前经过杨淑慧的辨认,李汉俊家已经找到,下一步要做的只是确认。
沈之瑜发表在《上海滩》1988年10月号的回忆文章。
六、确认
因为事关重大,中央又委托李达前往上海,到实地看一看。李达来到上海兴业路,步入恒昌福面坊,连连点头说:“是在这里,汉俊的家是在这里。”李达的认可,具有权威性。于是,兴业路上那一排石库门房子,被确定为中共一大会址。(叶著,第13-14页)
随后,中共上海市委开始动员恒昌福面坊搬迁。不过,1951年7月1日,中国共产党成立30周年时,作为中共诞生地的兴业路76/78号,还挂着“恒昌福面坊”的招牌。
1951年10月8日,中共上海市委发出通知,把兴业路一大会址、老渔阳里2号《新青年》编辑部、博文女校,都辟为革命纪念馆。并成立管委会,夏衍任主任,恽逸群、陈虞孙、方行、沈之瑜、杨重光任委员。
父亲确认一大会址的公函,可能就是在中央派人来兴业路确认期间所写。
沈建华
责编 刘小磊